■“叫喊没用,我知道,可是我仍然要叫。言论便是言论。贵报追究许多事,十之七八恐怕无效,可是贵报还在办,为什么?”
———陈丹青
■“这是一本说真话的书。”
———《新周刊》评陈丹青新作《退步集》
一本书,带出他辞去清华教职的话题。 因为批评教育制度,陈丹青被拉到台前。
他一方面为人低调;另一方面,又坦率地针对现实发言,仿佛一个“愤青”。这些批评的背后,是他的深思,对艺术,对文化,对这个社会。
2005年初,艺术家陈丹青新书《退步集》问世,书里收录他去年10月给清华校方的辞职报告,辞职报告迅速引起了巨大的社会反响。由于他尖锐批评了教育体制,并出于对一些制度不满而请辞,私人化的辞职成了社会话题。陈丹青一下子成了焦点,信件、电话、短信,纷至沓来。
至于陈丹青请辞,并非像外界想象的那样紧张,某些报道渲染了事件的戏剧性。2005年底,回忆此事,陈丹青语气平静,他说,辞职只是出于自己的性格,实在看不过教育体制的种种问题。在内心深处,他对引荐他的老教授,对清华大学的聘用深存感激和尊敬。在日常工作和生活中,他和领导、同事关系良好。他一再强调,学校对他很好,没有任何不愉快发生。
从2005年起,陈丹青不再招生,他的任务是完成自己“第四研究室”4名研究生和2名博士生的学业。“等到2007年暑假孩子们全部毕业后,我就正式离开清华”。
陈丹青现在还在讲授“公共选修课”,他的课吸引了理工科学生,甚至外校学生。有学生在清华论坛上发帖子感叹说,“听陈丹青侃侃而谈是一种享受,不时受到启迪。”
陈丹青不习惯学生喊他老师。他和学生就像朋友,或者是艺术家之间亲热随便的关系,能一起吃饭聊天,仿佛他自己当年在中央美院读书时一样。
在身份、作品、角色、性格中,陈丹青仿佛有种双重性:一方面他是个低调的人;另一方面,他坦率、广泛地针对现实发言。
早在2000年,他就直指“中国美术界是行政美术界,中国当代美术史是行政美术史”;他也曾抨击过北京、上海的城市规划和建设,指出中国城市谈不上“建筑景观”,只有“行政景观”,反复追问城市建设与历史记忆的关系。他今年于鲁迅纪念馆做的讲演结尾,突然感叹“今天的中国文化人变得越来越不好玩”。接受媒体访谈时,他对社会转型期种种社会现象和话题,发出泼辣无忌的讽刺和调侃。
陈丹青的批评也招致许多非议。有圈内人说他不务正业,吹牛胜过文章,文章胜过绘画。美术圈外,人们为他叫好,说他代表了社会良知。
在公众与媒体眼里,陈丹青仿佛一位“老愤青”。日常见到的他,聪明、幽默、儒雅、友善,把酒闲谈,爱开玩笑,跟他一起吃饭真是件有意思的事。但一谈到社会问题,又是个严峻的陈丹青,神色庄重,仿佛有层冬天的霜凝结,和他笔下的文字一样,坦率、直接、尖刻。
下乡当知青的经历,在纽约“洋插队”的生活,对陈丹青影响深刻。在国外,陈丹青注意到中美艺术家们在价值观和生活方式上的深刻差异:“美国艺术家都是个体户,自己选择自己承担,不靠国家,不靠单位。另一方面,人人都为自己负责,国家社会是你的,你得有个态度。”陈丹青说,“你说我是艺术家,是知识分子,我都不乐意,不承认。”“不要上角色的当,不要上专业的当。不要真的以为自己是个艺术家,是个知识分子。”
在纽约18年,陈丹青心甘情愿边缘化。“我喜欢看看热闹,但不凑热闹”,因为他“讨厌任何被称为主流的事物”。命运弄人,当陈丹青作为著名“海归”受聘清华,也成了中国的准“主流”。
回国之初,陈丹青的愿望是:带几个好学生,把外面的眼界告诉学生。“真是自作多情!”他自嘲被现实击碎的梦。在他眼里,人比艺术重要,学生比学校重要,学生是学校的生命,可是他看见在今天的学院里“学生最次要”。他说:“我有什么好愤怒的?我的情况已经很好了,我是为年轻人的处境愤怒啊!”
面对种种社会现象,说,还是不说?在什么时候说?说了对自己有什么不利的影响?在很多时候容易成为知识分子的一个心病。在别人看来,身为清华教授,拿着不低的薪水,工作也不算劳累,更受人尊敬。但是陈丹青说:“每次开会坐下来,我都想,算了,今天不说了,可是忽然就已经说出口来。”
除了美术,陈丹青还观察着教育、音乐、建筑、影像等领域,五年来他结集出版的四本书,都是观察与关注的结果。陈丹青兴趣广泛,他喜欢看电视剧、听流行音乐、看美男美女、和朋友喝酒聊天。他喜欢一切有趣的事情,在一切事情中看出有趣。他说:“站在马路边看人就很有趣。”
对中国社会的进程,他说:“现代化过程是三个层次,一是器物、一是制度、一是文化。由于“器物”层面的超速现代化,制度、文化的滞后日益凸显。……”
说到这些,陈丹青的脸色陡然庄重。
2007年以后,陈丹青将彻底做名画家。“我只想自己一个人,保持说话。”他坦言,今天不存在徐悲鸿那代人从海外回来兴办教育的机遇,但他对目前社会与民间的空间毫不犹豫给予肯定。
关于外界褒奖其著书,陈丹青反应很简单:“不是写得好,是为几句真话。”最后陈丹青补充道:“我还有许多真话。”
公事与私论
□陈丹青
年关逼近,一身稿债,想起杨白劳——今年我已说得太多,也可能被说得太多了。去岁请辞,今春媒体炒,炒过闹过,我被弄成一杆“枪”,媒体轮番借去使,又弄成一面“靶”,同行私下来议论:有说是画道技穷而出面作秀的,有说是英文不佳而痛恨外语考试的,还有分析我拍卖的画价高上去,就因为利用媒体会包装……可怜网页上附和而叫好的穷学生们全都上了当,他们哪晓得此人一面出台作秀,一面低头数钱呢——虽则有时数钱的并非我,而是早先错买了我的作品而今送对了拍卖行的人——也好,凡价格上不去的卖主儿又多一招:何不赶紧递交辞职书?!
年来,我所敬佩者倒不在冷话与闲话,而是明里不看见一位教育官员站出来,为当下的教育体制义正词严辩几句;其时,知识界几位“分子”为文声援的义举,如徐友渔、杨东平们,自然是可感激的;而芸芸教师,有人请辞,原不过区区私事,经媒体披露放大,喧哗一时,使我早先在会议桌上不识时务的絮叨放到报纸上,还竟仿佛成了公论,虽然不免被夸大、变形,以至变质了——怎么办呢,我索性应了媒体的撩拨,跳将出来叫几声,所为者何?只为教育是公事。
转眼已是深冬。别的新闻、别的公事,一件件热炒过,一件件变凉了。抨击教育的文章时亦见报,说得比我更专业、更到位、更在理,然其效应,总不免是过时的旧闻、隔日的报纸……人大概只记得与自己相关的事物吧:我那位屡考屡败的女生去伦敦转眼一年半,近时报告,竟已和画廊签了约;另一位调皮而聪明的男生得意洋洋过了两课考试分数线,进中央美院当了研究生。早先五位流产的“博士生”,今年有三位在欧美办展览,出画册,有了藏家,干得很欢畅。可是呢,手机上仍是不断传来陌生人的短信,哀告求助,叫苦不迭,全是艺术大学生:备考、落第、疑惑、茫然,我每读到赶紧删,躲不了的,连我都惊讶自己在电话中的敷衍、冷漠与厌烦。有位蜀地的高中生自称看了我的文章立志不再考大学,单独进京弄电影,去拜田壮壮,田导不见,又来找我“长聊”,吓得我推辞再三,坚不露面,结果是得几条谴责的短信,狠心不答,躲了过去了。不曾想,另有那做父母的也竟寻过来,或是好几页长信,或干脆校园里将我拦住了,一脸的苦相与不甘……真是找错门庭会错意,他们找我,我去找谁呢?
总算年关将近,诸事平下去、混过去了。其间虽有北大的贺教授慨然罢招,清华的博士生决意退学———那小男孩长得真是好漂亮———又怎样呢,无非隔日的报纸,过时的旧闻。教育体制照旧日日施行着体制的教育,稳健庞大,运行如仪,一如矿难纷纷,煤总得照旧挖:与井下死鬼比,教育问题算什么?何况书生的零星私论。
新近,大概在《读书》杂志本年度第十二期吧,忽然刊出我的同校同事、美术史系教授杭间先生的专文《关于“陈丹青辞职”的误会》,我在本院的议论,他都在场的,假如我理解的大致不错,杭间先生的意思之一,是指我的请辞在媒体、社会与大学圈引发的舆论太一律,表态代替理性,激忿多于省思;意思之二,是我的请辞动机另有被舆论故意忽略的一面,并接引我收入《退步集》的几段议论,即国中绘画现状在当代文化情境中的进退失据,乃构成美术教学的困扰与两难,以至我决定请辞——这是我久已期待的回应,虽则道理还能说下去,然仅此一篇,亦足珍贵:杭先生说出了我不便公开、也难获致理解的隐衷。我曾多次在其他场合公开表达过类似的意思,现在由他出面申说,另有一层说服力。我请他同意将此文转载报刊,并愿附文应和,俾便厘清新闻事件与个人选择的差异,使请辞一事走出媒体效应,进入教育的正题。
他寻思过后,说,大家对此事仍有许多不同的私议,为审慎起见,他决定规避媒体,规避新的误解与议论。
出以公心,杭先生此番特意补正辩析我的私论,但面对相随的私议而不能不有所约制。他可能是对的:我不晓得应当怎样感慨这件事,以下的话说来便有点绕口——我因公事发布了一己的私论,当这私论遭遇杭先生所闻知的私下“误解”及议论纷纷,他便从当初引发的公论兜回我的私论,说了他要说的话。年来,我俩都为公事而先后发布了小小的私论,但我无从听到别种私议,杭先生听到了,指说一二,遂止步于公事与私论之间那暧昧的界限……事情是这样的么?
今年快要过完了。我印了一本书,出了几趟差,此外想想,年来无事。
2005年12月23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