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per, paper, 还是paper
说到paper我就痛心。我的方向上我至今还没有看到几篇我觉得像样的文章。我主要进行集成电路布线算法的研究。看起来高深,其实是很简单的问题,一个平面上有一些点是电路里的电极,现在需要用铜线把它们连起来,怎么样让连线的长度或者时延最短?这个问题跟几何上一个有名的问题 Steiner tree 问题有关系。我的导师就是以前写了一篇这样的paper发到IEEE transactions。
已经毕业的一个师兄就在他研究的基础上修改来修改去,发了好几篇paper。英文的不够还翻译成中文,投到国内的期刊。后来一个师姐又在这个师兄的基础上进行修改,又发了好多篇。可是在我看来,他们的论文纯粹就是炒冷饭,没有什么创新。一个问题解决了,那么解决问题的人显示了他们的聪明,至于这个问题对人有什么用,他可以暂时不管(虽然我也严重反对这种做法)。后来又有人来搞这个问题,多半是被老师分配来的。他也小修改一下,修改想法其实不费工夫,主要是你怎样把你的 Introduction 写好?可以让别人觉得你的工作有意义?这就是功夫。作家的功夫。我有一次面见INRIA的头目 Jean-Claude Paul 时,他就对我说:“Tsinghua students are all writers, not scientists.”
现在清华研究生做的事情无非就是,写好paper,然后找个地方投出去。SCI 的最好,EI的其次。偏僻的没人看的杂志也没关系,交钱也没关系。我就知道日本的一个SCI索引的期刊收1000美元的版面费。导师出钱,不投白不投,投了好毕业呵!
现在我也被“分配”来做这个问题。虽然说是一个有名的问题,但是这个有名的问题已经被研究了好几十年了。有很多挺厉害的人做出了很重要的贡献,但是我们为什么研究这个问题?我至今没有搞懂。
开头导师只是给了我两篇paper,据说是以前他一个得意门生写的,美国某大学的副教授。其中有一篇说是如何在不构造 Delaunay triangulation的情况下生成 MST (最小生成树)。看到这篇文章开头说在 rectilinear metric下, Delaunay triangulation 就不能用来构造 MST 了,所以他设计了一个新的算法。这个算法比起 Leo Guibas 的算法更加简单。文章里还提到一次 Matroid,让初出茅庐的我觉得高深莫测。我还专门去借了一本《Matroid Theory》来看,其实他的论文剩下的部分跟Matroid没有任何关系。可是我对“Delaunay triangulation 不能用来构造 RMST” 这个说法产生了怀疑。经过理论分析我觉得即使在 rectilinear metric下,Delaunay triangulation 也可以用来构造 MST 的。我觉得作者只是故意这么写,想为他设计算法的动机找一个借口。我决定实践我的想法,写一个程序从Delaunay triangulation 构造出一个 RMST。这本身不是什么创新的工作,可是我却在想,这样一个东西能不能用来构造 Steiner tree 呢?后来我真的就想出一个办法。实验表明我的算法比以前的算法要快几倍。
这是不是说我的算法是一个值得写paper的东西呢?导师说我应该写一篇,但是我认为我只是在挑别人的毛病时意外想出了一个改进的算法,并不会对将来的研究有什么启发。虽然程序快了一些,但是很少有那么大的线网需要这么快的算法,而且几倍的提高在我眼里不算是一个理论上的改进,而且这个算法不能推广到其他距离空间,可扩展性很低。所以我内心觉得这个结果不令我兴奋,不想写论文。但是在老师的一再要求下,我居然把这个研究写成了两篇 paper。按照他的说法:“应该分阶段总结你的成果。” 起初投出去的时候评委总是说这个东西不实用,导师说这是评委的问题,他们觉得不实用我们就投到理论一点的会议。经过几次投稿,还是失败了。我终于忍不住了,对副导师说出我的想法,我说:“看一个作家的水平,是看他扔在垃圾筐里的纸。就让我把这篇paper永远藏在我的垃圾筐里吧。” 但是他不甘心,说你要相信自己的实力,然后把我的算法胡乱夸奖了一番。我说我不管了,随便你怎么办。我就开始研究我自己喜欢的东西去了。之后他居然真的投中一个欧洲的会议,是被 LNCS 收录的,LNCS 是 SCI 索引的,所以我居然有了一篇 SCI 文章!我自己不喜欢的文章也是 SCI 了!
第二篇论文就更传奇了。几投不中,就其原因,评委说是没有和现在“最先进”的算法程序实验比较。而我没有比较的程序,就是那个让我觉得发 paper动机不纯的人的程序。没办法,求他给我代码。比了一下,确实比他快。不过我估计他程序写的有毛病,老是 core dump。而且从实验数据来看,运行时间增长的速度不符合他论文里声称的时间复杂度。但是没办法,他只给 binary,也不给源代码。程序快几倍,很有可能是实现上的问题,而不是算法更好。我的一个师兄以前就把他自己的算法戏称为“基于bug的优化”。我觉得这样比较对那个算法的作者不公平,完全没有发表的价值了。但是没办法,谁叫我们都是出来混的,没有人在乎这些。我还是记录下数据,添到论文上。一投就中,得了一个最佳论文奖。然后就有一篇校内新闻宣传:“我校王垠同学获得XXX会议最佳论文奖。这是大陆学者首次在如此高级别的会议上获得如此高的奖项。” 这个“高级别”的会议,在我看来就是个垃圾。美国人都把最差的论文投到这里,就是为了来旅游一圈而已。
我对自己的做法产生了深深的负罪感,觉得自己正在进入这团混沌,正在被同化。我决定换一个题目研究。我就开始考虑zero skew tree. 找了20多篇paper来看,发现他们没有什么本质的改进。而且对于问题本身的价值,他们完全就不清楚。有的作者后来甚至说,其实以前他们考虑的问题是没有必要解决的,因为实际应用中不可能遇到,我们其实可以把问题变成这样……本来一句话就可以说清楚的事情,又写成了好几篇paper。我就是这样在 paper的海洋中,找不到目标。
我见过的这种低级别的会议,低质量的论文几乎都是从 IEEE 那里出来的。道理很简单,IEEE 会议多,会议论文集都像两大块砖头,还是双列小字排版,当然能容纳下这么多的垃圾了。所以我对 IEEE 也没有好感。
火山小规模爆发
第一篇投中了会议之后,副导师很高兴的说“代替我去开会”,到希腊Santorini岛玩了一圈。回来还跟我说希腊不好玩,好苦啊,幸好你没去。然后就继续要我为算法申请一个专利。
写这个论文我都已经焦头烂额了,一点都不感兴趣。现在还要写专利,“要像教小学生做这件事一样,一步一步的把算法写清楚,举出实例”。我觉得快不行了,再这样折腾下去,我到博士毕业也许也就只搞出这些小儿科东西吧!我终于小规模爆发了一次。我坦荡的告诉了副导师我的想法,我觉得做学问应该是什么样,我觉得这么点东西不值得申请专利。我还告诉他我对国内的研究环境很失望。
他慌了,可能以为我想要退学,赶忙找我谈谈。对我说,我知道你心中有很大抱负。所以这次就不写专利了。我知道你想有更好的研究环境,但是不踏踏实实做好现在的工作,又怎么能有大的创造呢?然后就开始举爱因斯坦,居里夫人的例子…… 然后说,其实你在这里好好努力,将来出国的机会多的是,你想去Harvard也行,你想去Princeton,都行啊!
你说行就行?你去去给我看看?我们实验室从来就没有去这些地方的。继续这样做下去,以后哪个真正的科学家还会要我?
全面发展
在对清华的研究完全失望了之后。我就准备考GRE,TOEFL出国了。我去上了一个新东方的班,没学到什么英语方面的东西,倒是接触了很多新的思想。老罗的言论特别有趣,虽然我不是完全赞同他的意见。写GRE作文特别培养思维能力。我为了写GRE作文,常常为了一个不明白的问题到图书馆翻阅英文的哲学书籍,有关教育的书籍…… 对于很多问题我得到了完全不同的观点。大学的目的是什么?人的价值观是由理性决定的吗?等等等等。我读到了亚里士多德,柏拉图,康德等人的言论。甚至有个哲学家说 "All Animals Are Equal". 我看了他的文章觉得有很多可以批驳的观点。我看到迪卡尔的文章,说“要掌握科学就要掌握它的全部”,这句话真合我心意,我就是想做一个懂很多东西的人啊。我想结合艺术与科学。虽然我这个观点得到一些人的批判,但是我仍然相信迪卡尔。
从这些互相矛盾的观点中,我有了自己的判断力。我开始能够揭开从小蒙在我眼睛上的有色眼镜看问题。我开始检查我自己的思维,我以前的观点。看看它们是否是未经判断就盲目放进去的。我检查到很多很多的错误。我的待人接物,我对他人的理解上,都有不足之处。我还检查到妈妈传递给我的一些有色眼镜,小学课本给我们的有色眼镜。我开始学会用自己新的方式对待他人,看待事物。我不再盲目相信权威,哪怕他是诺贝尔奖得主,图灵奖得主。我有了自己的自由思维。
在那段时间,我感觉我的心智大门被开启了。我开始尝试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以及从来不认为我能做好的事情。我一次又一次的相信我能。我能学会画画,我能打好太极拳,我能理解古典音乐…… 世界还有那么多美好的事情等着我去学习去开发啊!
可是,我们却像囚犯一样被判了5年在清华。博士学位就是我们的枷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