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种贯穿始终的忧郁
巴老的忧郁也是一种世纪性的文化基调,因为巴老充满敏感和良知,又具有强烈的反抗意识,因此不能不忧郁。
但是巴老的反抗不走极端,而是以人道主义作为反抗的底线。正因为这种底线,使巴老受到过两方面的不理解:激烈的族群会认为他不是彻底的革命者;而过于温和、现实的人,则觉得巴老经常有触及时弊的思想言词出来,揭穿了他们“粉饰太平”的企图。因此巴老会存在一种孤独。
作家的孤独并不是他缺少读者,但是在最深层的精神意义上,他是一个寂寞的思考者、体验者和感受者。
“文革”期间,我们在报纸上看到有文章批判巴老,“肩挑两百年,思想反革命”,要革命群众不要为他的劳动表现所迷惑。这样来对待一个年纪相当老的作家,让人实在痛心。当时,我有一种判断,巴老为什么能承担起那么繁重的体力劳动?一定是因为精神的苦闷无与伦比,而在土地上的劳作反而会获得一种轻快;但是它是不是能排解巴老的内心苦闷呢?不能。后来传来他妻子病危的消息,他去请假,要求回去照顾,得到的答复是:“你又不是医生,回去干什么?”这对巴老的精神打击很大。
巴老在妻子去世不久后回到家里。一次我去巴老家,听到他一个人在房间里背诗,听不懂。李小林告诉我,父亲是在背但丁,背《神曲》,并说他在隔离室、在农村监督劳动时也在背。面对个人的灾难,但丁的《神曲》是不是他的精神领地呢?至少他把灾难提升了。这也正维系了一种高贵的孤独和忧郁,而它们以后一直没有在巴老身上失去过。冰心曾经劝巴老不要那么忧郁,但是后来她明白了:这是他的享受。巴老正是在忧郁的过程中享受着生命。这种精神品格对我们今天的文化气氛,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提醒。在今天的文化气氛中,除了暴戾的毁人欲望之外,还有大量的假装欢快的成分,以至是虚假的文化狂欢,它们的共同特点是缺乏高贵的忧郁。
巴老是安静的,即使在身体还好,担任中国作协主席和政协副主席的时候,也是安静的。作为一个下一代的观察者,我看到许多文化人做的完全是另外的一些事情,要么假装浑身的欢快、浑身的牢骚、浑身的愤怒,要么假装有一肚子的材料要揭发别人。而巴老即使在分析灾难时也没有过多的个人控诉,更多的是在探究人性与社会的关系。巴老一辈子不骂谁,不批谁,不伤害谁,他总是乐于帮助人,如果帮助不上,还会十分歉疚。在他的反思文章中,主要有这样两方面:没有能帮助可以更多给予帮助的人,可能不小心还伤害了不想伤害的人。
巴老一百岁了,在他高贵的忧郁中,既有自己的道德取向,又不断拷问着民族的精神与灵魂;这样高贵的忧郁,能否留存?又能够保存多少和多久?
一个世纪以来,“五四”以后志士仁人的努力,大体上应该有一个句号了。而在新的世纪,我们的文化结构到底会怎样呢?我们期待在巴老以后,不会是一片精神的荒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