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这是她对他从未有过的奇妙感受。

　　然而，就像往常，他比她快一步，拉开大嗓门呼叫：“喂！又来给我添麻烦了咧。”她有些拘谨地伫立原处，当他来到面前时仓皇摇头：“不是的，我只是经过而已。”他爽朗笑了，轻拍她的肩头：“那你就不要到处溜达，早点回去工作吧。”

　　她无言目送他转入楼梯口，如夕阳沉隐于地平线。明天还会再见到日出日落，有些感情一旦落入地平线却无法一如往昔。

　　也许就在没有任何预防的那一刻，一直羞愧于无法从地图中辨识方向的她顷刻间发现自己的感情版图昭然若揭。原来她也是会心痛的，就像手中提着的东西出其不意地掉在地上破碎之后，才令她意识到曾经握在手里的竟如此真实地存在着。

　　她刚进入这家公司时，是他把所需的软件装在她的电脑里。她专注地读着部门的资料，他专程递上她的电脑户口密码的信件。他是她认识的第一个电脑资讯部门的同事，理所当然，遇上任何电脑问题，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她总是客客气气：“不好意思，我有一道有关电脑的问题需要麻烦你。”他来到她的办公处，总是没好气地说：“又是你呀。你真是会找麻烦哟！”她只能报以歉然微笑：“是呀，又是我。”她不做任何回应，也不知道该如何招架。

　　她后来发现他有蛮重的烟瘾。看不见他的时候，知道他跑出去抽烟了。她苦口婆心劝他戒烟，他却指责她好管闲事。有一次，他们几乎快闹翻脸，他悻悻然离开，又倒回头对眼泪快夺眶而出的她说：“为了一支香烟而失去一份友谊，不值得。以后不要再这样了，我的事情你就不要插手。”可是，两人都没忘记这件事。烟瘾发作时他就躲起来，不在她面前抽烟。她看见他吸烟时会闪人，不让他发现她的存在。只是，看不见不表示不存在，不知道不意味着不在乎。

　　她没奢望他会为她而戒烟，只是希冀他能少抽一点，多为自己的健康设想。多为自己着想，不是也在为爱护他的人着想吗？一想起他可能此时此刻正在吞云吐雾，她就难过心酸。怎么他就不懂得多为自己和他人设想呢？为什么他总说她不懂人情世故，而他偏偏唯独这件事就不懂事呢？

　　趁着午餐时间他不在时，她跑到三楼他凌乱的办公处，把戒烟资料放在最显眼的角落。下午，她在影印资料，远远听见熟悉的嗓音，战战兢兢地左右张望，犹豫着是不是应该躲避。他一路寻找她，一看见就开门见山：“有个匿名人士很无聊，以为自己是救世主，把戒烟册子丢在我的桌子上。是不是你做的？”她委屈地咬一下下唇：“我又没做错什么事。”他叹一口气，用手指捅一下她的额头：“做错事的人，竟然还理直气壮！你真是顽石，而且还朽木不可雕。”

　她不知道自己木人石心的坚定，是不是为了不愿意对他的烟瘾让步，还是已经妥协于她错乱的感情步伐。曾为了他遗漏在她办公桌上的信件而不顾一切冲出去追他。她当时不明白自己为何那么着急，十万火急下楼找他，不乘搭电梯，担心他已经离开。英国小说家哈尼夫·库雷西这样说：“爱上一个人很容易，只要让步就行了。”她在感情的版图里若对自己的设防让步，就会轻而易举地陷入爱情的阵地。

　　她在自己的感情棋盘中举棋不定，担心若做了过河卒子，只好拼命向前。有时觉得自己的感情更像钟摆，悬荡在她所维护的安全地带和所惦念的危险地区之间。身处安全地带时，渴望涉足于危险地区；已在危险地区的边缘逡巡时，又因无法倾其所有而挣扎，摇摆不定。

　　时间久了，次数多了，他一踏入她的部门就直嚷：“我是来找麻烦的！”她的同事知道“麻烦”的绰号是他的恶作剧，总会心地招呼，并在他解决了她的电脑问题后也“挂诊”，请教一些电脑问题。

　　她的部门有同事生日，大家为寿星买了大蛋糕在会议室庆祝。她知道他会过来查看故障的网络打印机，庆祝会后剩下几块蛋糕，帮忙清理会议室时悄悄留了两块给他。一看见他，她部门里最照顾大伙福利的女同事就直呼他先吃一块蛋糕。她本来在打印机附近守候，连忙回到自己的座位。他过去用她的电话，发现桌上的两块蛋糕，还嚷着她不够朋友，没有为他留几块。她原想辩解，最后却哑口无言，静静地看着他把一块蛋糕塞进嘴里，然后天经地义地嘱咐：“我喜欢吃这种芒果蛋糕，下一次留几块蛋糕给我。只剩一块了，好东西要和别人分享，这块就施舍给你吧！”

　　下班之前，她慢慢把蛋糕吃完，咀嚼着其中凄悲与温柔交错的酸楚。感情没有工程式可依循，没有二分法可区别，她要如何解答这道感情难题？她没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乐观，也没有拨云见日的勇气。她知道，彩虹的出现总是在雨后。她也知道，有影子的地方就有光亮。她只是不知道，七彩之桥会不会只是雨水戏弄自己的海市蜃楼，自己的感情是不是只能是他的影子？每个人对幸福的定义都不一样。她认为，以后回头看，能够看见对方的日子就已是幸福洋溢的，因此她不奢望能牵手或拥抱，这需要双方的感情投入。好不容易，缘分把他们牵引至此时此地，而这段缘分能让他们相聚多久，分离几回？

　　感情的起点，是从她超乎范围的关心萌起？是从她眼神的过久眷恋开始？是从互通电话频密的次数出发？一切从零开始，是否也将归零？如果有一天她找到自己的适当位子，知道感情的交集点在何处，也许她对他的这一份感情才可以从没有光亮的感情世界里被释放，才是自由的。

　　她每天到公司时会先绕到停车场，看到他银色的车子才满足。有一次看不见他的车子，中午在走廊上遇见他，她以责备口吻质问：“你今天怎么迟到了？”他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她好像被人以放大镜审视，有些狼狈：“因为……因为打几通求救的电话找你，都联络不上你！”她无法告诉他，她不只比他早到公司，对他的这种既微妙又敏锐的特殊感情，也比他早一些抵达她的心上。

　　她在上班途中会经过一座建筑物，外面红色告示上的白字清楚告知路人：保护区，闲人免入。她曾经感到好奇，里头究竟是怎样的世界？而她永不知道感情的版图可以扩大到哪里。感情也有保护区，她对于他，是不是也只能是一个毫不相干的路人，没有登录的通行证。在韩剧《最后之舞》里，男主角玄宇对女主角恩秀提起：“有人说单恋的时候，不贪心的话像天堂，如果贪心的话就会像地狱。自从我对你起了贪念，我就很痛苦。”她想起英国诗人密尔顿在《失乐园》里的一句话：“心是居其位，只在一念间；天堂变地狱，地狱变天堂。”在他和她之间，隔着一条看不见的界线，逾越了就犯规，从天堂坠入地狱。

　　早上她的部门召开紧急会议，她提前到六楼会议室准备资料，电梯在维修，她提着笨重的膝上电脑和厚重文件夹一步一步艰辛地爬上去。到六楼已经快喘不过气，会议室的门偏偏无法打开，她焦急万分，担心没时间安置，主管和同事就快到了。她动念打手机找他，还没想到如何启口时他已在线上，于是慌乱求救：“我在六楼会议室外，门打不开。我……”他打断她的话：“我马上来！”她挂线后心情安定了许多，莫名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豁明，就像雨后清洗得一尘不染的天空。他匆忙跑上来，二话不说转动门把，推门进入会议室。她愣在门外，片刻后才发现门根本没有锁，他走出去把她的膝上电脑和文件夹移至会议桌上，一言不发离开。对于他的反常，她有些错愕纳闷，平时，他应该会嘲笑她的乌龙和笨拙，然而，她没时间多想，赶紧准备就绪。

　　会议结束后，她带着沉重心情回到办公处，思索着应不应该向他道歉。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呢？或者，老早就应该说出口了？她实在给他增添太多麻烦，还当作是理所当然。而单恋就得知足，必须铭记自己的位子在哪里。他心中的重要位子不属于她的，她应该预习如何随时做好准备，起身让位。

　他却在这时候出现，劈头就问她另一同事的座位在何处。她沉默不语，负气地用手示意。他笑嘻嘻问：“是朝北方向吗？”离开之际又突然回头，像发现新大陆似地对她说：“对了，字典里有‘东瓜’、‘南瓜’、‘西瓜’，就是没有‘北瓜’。”她“哦”了一声，猜不透他为何如此雀跃。他用手指头杵了她一下，含笑端倪：“不过，这里有一个傻瓜。是傻瓜才不懂得提早找救兵，以为老天即使塌了下来，自己还是能以一手死撑着。”

　　她是傻瓜呀！她一厢情愿地以为不曾手牵手就不会有分手的一天。她天真地以为，只要小心翼翼地涉足，找不到感情的起点，也就没有所谓的尽头或终点。她也自视过高，以为自己可以安分守己，不会奢求除了昨日和今天的感情，还能迎接明天感情的开花盛放。她真的曾经相信，凭着自己的信念，对于感情的落单，她可以带着微笑，而不是眼泪从容地面对。

　　她认为两人的认识是一种幸会，感情就像有些道路；有些是双向，有些却只能是单向的，看不到尽头，并且没有U转的余地。因为是单行的，谁也无从得知，这段感情的旅程能走得多远，多久。

　　她记起有一次她咳得厉害，他在附近帮一个同事处理电脑问题。她不可竭止地咳嗽，他探头进来：“拜托你行个好，马上去看医生。你这样咳嗽，只是在制造噪音啊！”她在他半恐吓半哄骗的情况下到诊疗所求诊，却瞒着他，没有呈上病假单，强撑着来上班。第二天，她迷迷糊糊的，他经过时问她有没有吃药，她傻傻地看着他，忽然有些无助地坦诚相告：“我不太清楚，究竟刚才有没有吃抗生素。”他“唉”了一声，命令她取出药丸，依着药单上列明一天吃两次，每次一颗药丸，服用期为一星期计算，两人一起数着剩下的药丸。因为只剩下11颗，他郑重地下结论：“很好，你刚才记得吃药。哦，你的烧退了吗？”

　　他作势要伸手摸她的额头，她下意识地闪开。他没好气地说：“我只是想查看你的温度有多高。发烧又不会传染，你躲什么呀？”她轻咳了一声，借此回避。她在躲他吗？这样是否也可以探测感情的温度？躲得开吗？什么都可以找到路U转，就只有时间和感情回不到刚开始、起步的地方。

　　他离开时丢下一句话：“你可要好好养病。你好了才可以再找我‘麻烦’啊！”她连忙转身背对他，强忍着比咳嗽还呛人的眼泪。

　　无论是身处天堂或地狱，只要爱着，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