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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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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左岸会馆 作者：娜彧 2006-5-3 19:52:0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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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奶奶，一生操劳，自不用说，他们那个年代的人，经过战争，经过运动，经过改朝换代，把什么都看透了。而我的奶奶，说起来，却未必那么地消极，一生都是。那些操劳之苦，不说也罢，有几件“丰功伟绩”，她在的时候，喜欢说说。她不在了，我代她说，她一定高兴。
我的奶奶，她走南闯北过。一个旧时过来的女人，有的都没有迈出过住的那块地方。可我的奶奶走南闯北过。我父亲上大学的时候，在很远的地方。她很长时间没有接到儿子的信，突然想去看他，就去了，上千里的路，也不知道她怎么找到的。她去了，经过不少周折找到了儿子，那时候乱，她看到儿子完好无缺，马上又回来了。一宿也没有住，听起来跟游山玩水似的，在路上整整掉了15斤肉，本来就瘦，回来野人精的样子，还被我爷爷骂了一顿。
另一件事是刚刚改革开放那阵发生的。她听说上海人喜欢吃螃蟹，就挑了一百多斤螃蟹去上海卖，火车上太挤，她的那些螃蟹，到了上海大都死了，都是被踩死的。她没挣到钱，还赔了本。这事，她说过好几遍。这是她开始做生意的前奏。
后来，没多久，她就利用街上门面房的优势，和我爷爷一起开起了小吃店。我爷爷胆小，是个孤儿，姓朱，文革的时候说不清楚到底跟朱元璋有没有关系而吃过苦，所以原本不同意，怕被割资本主义尾巴。我奶奶一意孤行地弄起来了，看看没有什么风吹草动，小吃店就这么开下来了。当然苦吃了不少，但因为口味好，老板又是方圆十几里都知道的老实人，凭着辛勤和声誉，几年下来居然发现存了不少钱了。后来公社搞典型，宣扬改革开放的好处，我爷爷作为我们公社的第一批万元户，去县里见了县长，在大会上谈了心得。他不大会说，回来后悔应该让我奶奶去，这样可以将改革开放的恩惠说得更全面些。
我爷爷死了以后，小吃店就交给我小叔叔了，那时候我奶奶差不多也六十多岁了。后来我叔叔搬到县城去了。剩下我奶奶一个人。
她不愿意住在我家，也不愿意搬到县城的叔叔家，她一直住在那个小镇上。左边是老街上唯一的理发店，右边是原来的药店，现在也关了。公私合营前那药店原本是我们家的，当然那时候没我，只有我爸爸，我爸爸穿着爷爷改小的长衫，喜欢嚼后院晒着的甘草，这些都是我奶奶说的；对面的南货店由公家的变成私营的了，李瘦头也老了，颠三倒四地老是惹他儿子生气。但我奶奶喜欢住在那里，隔两三个月来我家一次，住一两个月又想回去了。也不是住不惯，我家隔壁有个胖奶奶跟她很熟了，下午的时候，卖水糕的下岗女人奶奶长奶奶短地跟她聊得挺投缘，小区里走来走去的人也差不多面熟了，可是，过一两个月，却还是想回家，哪怕回去了再来。她精神好，我们一家便也随了她来去自由。她精神好，是有铁证的，七十多岁的时候，她一个人带着四五个十岁上下的孩子去上海的姨婆家转了一圈，又浩浩荡荡地带到我家来过暑假。一趟就四五个小时的火车，上下车、行李、安全，她要操多少心。我那一向能干的母亲感叹说，连她都不敢带着四五个孩子出远门，何况是去上海，不知道我的叔叔婶婶怎么放心的。我叔叔婶婶说，她自己坚持要的，还鼓动孩子闹。
她歇不下来，现在虽然做不了什么了，跟孙男孙女玩玩的本事总还有的。
我奶奶极喜欢孩子，尤其是孙男孙女，个个都是心肝宝贝。我的奶奶，她是最宠我的，也许我的堂弟们也是这么说，都觉得最宠的是自己。可是我，我说的是真的，我是朱家唯一的孙女，小时候压岁钱都比堂弟多，只是他们不知道。我还是他们家第一个孙辈的孩子，从生下来开始，就跟宝贝似的。奶奶规定，大人吃饭轮流吃，腾出一个人抱我。后来长到一两岁，奶奶总是一边给扎一个蝴蝶结，眉心之间点个红，每天下午献宝似的抱到街上人多的地方。芳芳，哪里肉嘟嘟的？腿腿；还有呢？膀膀（手臂）。就这两句话，那些爷爷奶奶天天问，我天天说，也不厌倦，然后一毛钱来碗小馄饨或者切盘白汁肉，这个，当时很奢侈了，可我的奶奶天天给我买。我二十多岁的时候我奶奶还说：“我们家芳从小就讨喜，一个街上的人没有人不喜欢的。”那两句话，她依然记得很清楚，只是我说不出口了。在奶奶眼里，多大，我都是那个腿腿膀膀肉嘟嘟的小孙女。所以，她一直替我操着心。
我离家之前，她来我家，就是我的父母家，我成家也不是一两年了，却总还是没有自己的家，一直在外面飘着，说回家，一般都是说的我父母的家。她坐在她的小床上跟我聊天。
“不知道你下次回来我还能看到你不，年纪大了，说不准呢。”样子看不出悲伤，却有些担忧。
“怎么会呢？您看您精神多好，早着呢。下次回来我争取有自己的家，然后接您过去住。”我说，也是真的这样想的。我的奶奶，腰不弯，背不驼，耳不聋，花白的头发总是梳得一丝不乱，戴上老花镜，聚精会神地盯着下面的字幕，能跟着哼哼不少调。大部分字她都认识，扫盲的那阵她是标兵呢。
“下次回来就不走了？”她问，
“是啊，应该是这样吧。嗯，不走了，定下来弄个自己的家。”其实我自己也没有把握。
“嗳，定下来好，定下来好。有个窝也让人安心些。”我奶奶总说，金窝银窝不如家里狗窝。她不喜欢亲戚朋友说什么你到了外面就别回来了。
“定下来你也会有工作吧？”她问。
“当然。”我特地说得很肯定，为了让她放心。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她坐在床上，两手抱着膝盖，心放到肚子里去的样子。
我知道她很在乎这个，不止一次地问过我：
“芳啊，你说你读了那么多书，好好的工作也不要，到底为了啥呢？还是自己有个工作让人放心些。”她在为我担心呢，知道我脾气不好，还是自己有些挣钱的本事好些。她人前人后地可着劲夸她的孙女婿，踏实、能干、实心眼，靠得住的孩子。却还是不放心我。
“这个丫头，吃点苦都没有什么，最不能受委屈。”我听到她跟我母亲说。女人哪有不受委屈的？所以她不放心我。别看那样子乖，其实不好对付。
她从小带我，心里有数。太敏感了，从小惯的，长大了又自己惯自己，再加上一些自以为是的聪明，未必是好事，伤身。
还是笨点好，还是笨点好啊。
很多年以后，当我的忧伤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突然化成水的一瞬间，我才知道，奶奶是对的，还是笨点好。却一直没有笨下来，那些如丝如缕的心思，偶尔会变成一把柔软的锋利的刀，让我痛。可我的奶奶，她舍不得让我痛。
去年，快要过年的时候，我的奶奶走了，奶奶走的时候我不在场，我在异国他乡。妈妈说奶奶走的时候很安详，唯一的遗憾就是要再过一两年就好了，再过一两年等芳回来，她说带我去她家住呢。
树欲静而风不止。我不能止住再也见不到奶奶的伤心。
妈妈在电话里说，这么大年纪了，八十好几了，也是个喜事，不要伤心。我们那里老人上了七十，儿孙满堂，死便说成是喜事了。
那么，我奶奶应该是欢欢喜喜地去了天堂，她在上面看着我，她只是不放心我。我没有她能干，脾气也不好。直到有一天，我在自己的家里，给她在院子里放一张椅子，她喜欢晒太阳。那时万里无云，也无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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