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凄凄，白露未日希。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路未已。
所谓伊人，在水之氵矣。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氵止。
——《诗经·秦风·蒹葭》

　　我站在湄水中央，任凭寒洌的水浸过我的裙裾，我低下头，看着水中凄美的容颜，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得楚楚可怜。
　　生活在这湄水边的族人都是以新生命诞生时的情景给新生儿取名。我娘叫蓠，是湄水边最美的女子。娘出生时湄水里开满了火红的江蓠，妩媚柔软的茎条向水底四面八方蔓延开去，鲜红如火一样燃烧。爹总是对我很严厉，这让我在幼时十分惧怕他冷峻的眼神，我只听娘轻声唤他寒沫。
　　记得娘说过，我出生时湄水边恰好有一弯新月升起，岸上的芦花也在那时翩飞如舞步，随即轻轻飘落下来，在水面上荡起层层涟漪。那时爹站在船头，伴随着芦花的飘零，听见我的第一声啼哭，于是给我取名落湄。
　　娘总是喜欢独自站在水边，任凭芦花落满她的肩头。我想，我长大后也一定要像娘那样精妙无双，和喜欢的人厮守到老。娘微微转身，绽放笑容那一刹那我感觉到芦花轻柔的穗子在我周围飞扬，灿烂得让我说不出话来。
　　湄儿，你要幸福。娘轻轻吐出这句话时，眼里有说不尽的忧伤，我从未见过娘那样忧伤的眼神。
　　在我十岁那年，我被告知将成为下一任的伊人。我清楚地记得爹从长吏手中接过御书时苍老的面容和娘绝望的泪水。我最爱的两个人在我面前落泪，我心痛而无助。我走过去踮起脚尖捧起娘的脸，说，娘，不要难过，湄儿很快就会回来，你和爹一定要等我。娘的眼泪一滴一滴掉在我脸上，滑落下来，留下冰冷的痕迹。傻孩子，娘哽咽着吐出这三个字。在她眼里，我不过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傻傻的小孩子。
　　芦苇结穗又飞花，花开花落，转眼一去六年。六年前我还是个简单而快乐的小孩子，没有烦恼，没有忧伤；六年后我已经顿觉一切，不再懵懂单纯。娘说我已经长大了。如果早知道长大有这么多的烦忧，我宁愿不要长大。
　　我立于水边的芦苇丛中，任凭芦花在我周围飞扬，落满了我的肩头，如雪花般覆盖了我的身体。我闭上眼，泪水悄无声息滑落。
　　过了今夜，我就要离开湄水，离开我的爹娘，离开和我一起长大的汐雾，我将作为湄氵矣之盟的牺牲品，远嫁他乡。这就是所谓伊人的命运。
　　我的爹娘是这一生最疼我的人，我不能连累他们，我不能违反盟约。这是我的命，我无力反抗。
　　我依旧立于水边，泪水，不断地流下来，流下来。这是我第一次流泪，也是最后一次。水里萦儿蓝散发出的幽香让我心痛，我的眼泪流下来灌溉了它，它开得更盛。这是一种残酷的植物，靠吸食女子之泪生存。我不知道曾经有多少女子立于湄水边伤心落泪，看着水里开得如火如荼的萦儿蓝，我想，数也数不清吧。
　　我的脑海不断涌起记忆的碎片，过去的一幕幕在我眼前交错，爹、娘，还有汐雾。我看见爹站在船头替我取名的情形，娘告诉我要幸福时眼里闪过的忧伤的情形，还有汐雾孩子般明亮的脸。
　　我低头看着右手尾指上的指环，那是汐雾用银色的苇眉子编成的，我清楚地记得他把指环戴上我右手尾指时诚挚的眼神和他对我的承诺。他轻轻拉起我的手，说，湄儿，让我用我的一生来守护你。那一刻，芦花轻轻飞扬，我对自己说，我长大一定要嫁给汐雾。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儿时的梦总是很美好，可是闭上眼，就会听见梦想破碎的声音。我宁愿捂着耳朵不要听。现实总是很残酷，它总是躲在某个角落偷偷看着你伤心落泪，却没有反抗的余地。
　　我已经没有力气去争取，去反抗了，也许，我能做的就只有这一件事了。
　　一弯新月从水面升起，岸上的芦花也在这时翩飞如舞步，随即飘落下来，在水面上割出条条裂痕。我拔开齐腰的芦苇丛，走近水边，长长的苇眉子割得我好疼。我像小时那样，轻轻走进水中。
　　我站在湄水中央，任凭寒洌的水浸过我的裙裾。我想，我最终还是要和湄水溶为一体的。
　　我最爱的汐雾、爹、娘，我在另一个遥远的地方也会微笑着祝福你们的……

摘自：中国教育网